县令杨建同穿着官服坐在明镜高悬的匾下面,问:“堂下何人,有何冤屈速速报来,倘若无故鸣冤,本官的刑杖可不是吃素的。”
“学生陆无念,状告上谷县朱高雄伪造遗嘱,谋夺家产,买凶杀人!请大人明鉴。”陆无念躬身行了个读书人的礼,配着他这一身乞丐装扮,颇为可笑。
但杨建同没有笑:“你所言属实?如何得知?”
陆无念道:“当然属实。因为伪造遗嘱的就是学生我,朱高雄买凶杀人,杀的也是我。只是我福大命大,没有死成罢了。”
“诬告的罪行你可清楚?”杨建同问。
“一清二楚。”
杨建同不再多言,斩钉截铁道:“给我传朱高雄过来问话!”
“是!”一名差役领命出去。
陆无念抬头看了上方这位地方父母官一眼,脑海中闪过记忆中杨建同这位大儒的相关信息。
据说这位大儒本是京城官员,因为直言不讳惹了事才被下放到上谷县这种穷乡僻壤来当县令。并且上任之后确实为百姓主持了公道,官声极好。
这些信息也是陆无念敢直奔官府的重要支持——县令是本地人的话,倒是可能跟你朱高雄私下勾结,可眼前这杨建同是受了贬谪才到这穷乡僻壤的前大官!
你朱高雄凭什么跟人家勾结?配吗?
很快,朱高雄就被带到堂上,身后还跟着一个陆无念很眼熟的人——那天逼他伪造遗嘱的家伙。
对方看到陆无念的瞬间,目光中先是闪过一抹疑惑,接着迅速转为震惊,脸色有些发白,凶光瞬息即逝。
“草民朱高雄,拜见大人。这是我家下人,刘二。”
“草民刘二,拜见老父母。”
杨建同不废话,直接问道:“朱高雄,你可认识身旁这位小哥?”
朱高雄看了一眼浑身脏兮兮的陆无念,皱眉掩鼻道:“不认识。”
杨建同看了陆无念一眼。
陆无念道:“那天拦住学生,逼学生伪造朱家遗嘱并意图谋害学生的,是刘二。朱高雄确实没有见过我。”
朱高雄本来还纳闷是什么事,这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,慌乱地看了刘二一眼,咽了一口唾沫,然后又扭头看着坐在案前的杨建同。
“你血口喷人!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!”刘二大声嚷道,“大人,这绝对是诬告!我们都是清白良善人家,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!”
“放肆!公堂之上,容你喧哗?”杨建同喝道。
刘二吓得连忙跪下:“大人息怒,小人不懂规矩。但小人确实清白,这奸人所说不足为信,请大人明察。”
陆无念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抵赖。他淡定地笑了笑,开口道:“本人朱端,于贞元三年亲笔立遗嘱如下……”
杨建同若有所悟。刘二和朱高雄则是冷汗岑岑,表情如丧考妣。
很快,陆无念复述完朱端遗嘱,继续道:“学生刚才所述正是朱端老爷的遗嘱原文,一字不差,大人明察。试想,我只不过是一个摆摊的落魄读书人,与朱家没有任何瓜葛,如何得知这遗嘱的内容?除非有人逼我认真临摹伪造过这文书,那才可能印象深刻。刘二,你说是不是?”
刘二宛若受惊的野兔,瞪大眼睛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朱高雄在边上更是有口难言。当然,他俩也不需要言了。
杨建同显然对陆无念的非凡记忆力有些吃惊,眼中闪过几点异彩之后,道,“说得有理。朱高雄,本官命你呈上这份遗嘱作证。”
“草,草民,不曾带在身上。”朱高雄显然已经弃疗,丢下一句毫无价值的推脱。
杨建同见此状况,心中已经了然,随手签下一张文书,道:“张虎,你带我的手令去朱家取来!”
“是!”先前那个差役再次出列,领命而去。
刘二和朱高雄如热锅蚂蚁般不安,不停地眼神交流,试图脱罪。
陆无念见状,毫不客气地又丢出一句让两人绝望的话:“除了小民知道遗嘱内容这一点外,还有一个疑点,两个铁证可以证明小人所言非虚。”
刘二顿觉如堕冰窟。
他真恨那天下手的两个奴仆,怎么手就这么轻呢?不仅没打死,还让人家找上门来了!满天神佛保佑自己能过这一关!
杨建同则更是饶有兴致。他本来只觉得是件小事,没想到竟然碰上陆无念这么个心思细腻的读书人。按照这个年轻人的说法,他不就帮着伪造了一封遗嘱吗?还能整出一个疑点,两个铁证?
“你且说来听听。”杨建同看着陆无念,目光带着欣赏。
“第一,朱高雄是朱家嫡出长子,按照大夏律,本来就应该由他继承所有朱家财产,朱端老爷何须再另立一份遗嘱说明此事?此为疑点。
“第二,那日我临摹朱老爷笔迹用的是我摆字摊的墨条,四文一条,十文三条,是劣等中的劣等,气味刺鼻,想必翻遍朱家也找不出这样的墨,朱端老爷又怎么会用这样的墨写遗嘱呢?此为铁证。
“第三,我用的笔是自制的兔毫笔,而且经年使用,磨损严重,笔毛都分叉了,与朱家老爷原来用的狼毫笔截然不同。这一点,如果杨大人能找到朱家老爷的原本遗嘱,一看便知,不过我想它恐怕早就被销毁,所以我想,可以另找一些朱家老爷的亲笔文书比对,效果也是一样。此为又一铁证。”
陆无念前世可是最年轻的正教授,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啥的那都是小事,反复回忆几遍就抓住了记忆中的几个容易忽略的细节,此时自然头头是道,侃侃而谈。
杨建同边听边点头,目光中欣赏的味道更浓。作为儒生,他本就对陆无念这样进退有据的年轻读书人有好感,再加上这个年轻人心思缜密、逻辑清晰,自然生出爱才之心。不过,作为县令,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为这样的爱才之心罔顾事实,一切都要等差役从朱家取来遗嘱再说。
很快,张虎取回了朱家遗嘱。朱家也派了别的管家跟过来看看情况。
“这……我家老爷新过世,杨大人就要我家老爷的遗嘱,可是有什么牵连?”管家赔笑问道。
杨建同根本懒得回答,接过差役呈上的遗嘱,凑近一闻便立即皱紧眉头把纸拿开。
确实如陆无念所言,全是劣质墨条的烟味和胶味。
他把文书展平,仔细观察。兔毫笔和狼毫笔的质地不一样,写出来的字在撇捺之类的笔画上可以看出显著的不同。笔的损耗程度也会在笔画的末尾带来差异。
这些平时小小细节不容易注意到,但只要一提,天天离不开笔墨的读书人绝对看得出来。
“朱高雄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杨建同声色俱厉道。
话音落处,朱高雄扑通一声跪下来,道:“小人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伪造文书之事,更没有杀人,还请大人明鉴!”
刘二也跟着跪下来,用相同的说辞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。
杨建同冷哼一声:“你以为嘴硬不承认就行?”他抬手一指,道:“圣人云,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也!本官命你二人从实招来,不许隐瞒!”
话音一落,朱高雄和刘二便仿佛被某种力量影响,嘴唇颤动着似乎要说出什么话来。
但两人涨红了脸拼命对抗着开口的冲动,甚至用双手捂住了嘴,试图避免说话这件事,就好像知道说话以后自己就会大难临头一般。
连陆无念自己也受了点影响,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想坦白一切的冲动。好在杨建同的力量并没有针对他,他也就保持了镇定,没有说话。
他极为震撼地想道:“这就是儒家修炼者的手段?”原先的陆无念到底是个读书人,对儒家的手段略有了解。
在他的记忆中,儒家修炼者似乎可以从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中获取力量。
朱高雄和刘二两个草包本身就是杨建同的目标,怎么可能正面对抗这位大儒的意志?
半柱香的时间,两人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,连朱高雄在父亲新死不久之际,趁着家里忙着操办丧事时,悄悄私通朱端老爷小老婆,从而偷出遗嘱原件的事情,都竹筒倒豆子般说得明明白白。
刘二也将自己逼迫陆无念伪造遗嘱,顺带杀人灭口的事说得一清二楚。
两人交代完毕之后,面如死灰,双双瘫软在地,宛若烂泥。
“好一个神奇的世界。”陆无念见状不由得默默感叹,“或许,我也可以?”
最后,刘二和朱高雄被当场收监。等待他们的是苦役和流放。
陆无念心里这才痛快了,脸上露出笑容。念头通达之后,这具身体原主的最后一点不甘似乎也化为乌有,令陆无念的呼吸都顺畅了。
“陆无念,身为读书人,有胆有识,心思细腻,为侦破本案的首功。本官奖励你白银十两,并借你藏书二十册,命你好生读完后向我禀报。今年科举也要好好努力。”杨建同摸着胡子笑道。
读书人常有,而聪明的读书人不常有,碰到了自然是值得培养一番。
陆无念一听,哪里不懂话中的栽培之意?他本来只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罢了,没想到还能得到县官的关照,登时不卑不亢道:“谨遵大人之命,学生自当竭尽所能,不负期望。”
“好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杨建同知道陆无念是聪明人,听懂了自己的意思,因而满意地笑了笑。